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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惠文醫師的文章~最後的時光

八十歲的婆婆在診間絞著手帕,細訴委屈,說老公讓她好傷心。

他今年已經九十歲了!是位退休將軍,兩人攜手逾六十年,鶼鰈情深。婆婆說,將軍年輕時英姿煥發,又喜好藝術,對家人體貼疼愛,是她心目中的完美丈夫。退休後,子女各自成家立業,他們相偕旅遊世界各地,共譜無數歡樂記憶。

不料阿公從去年開始感覺身體不適,進出醫院好幾次,才發現罹患了末期肝癌。

爲了照顧日漸虛弱的阿公,兒子為他們請了外勞。婆婆原本擔心的諸如偷懶、偷竊等問題都沒有發生,菲籍的Jenny小姐十分勤快,不論打掃、烹飪或照顧病人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可是,婆婆卻發現,生命即將步入尾聲的阿公喜歡跟Jenny聊天,甚至把婆婆冷落在一旁。

「我想病人需要休息,即使心裏有很多話想跟他說,我也都忍著,自己躲在另一個房間流眼淚。沒想到他睡醒了竟然不叫我,就跟Jenny聊天,還要她把家裏的相簿都搬到床邊,一張張地說故事給她聽,告訴她這是印度、這是西西里島、這是威尼斯嘉年華……那種細心、溫柔的語調,就像以前對我說話一樣!簡直要把我氣死了。」

「我問他,作了一輩子夫妻,現在來日不多,難道不想跟我好好談話嗎?他竟然回答:『要談甚麼?都談六十年了。妳早點休息吧。』」

「我又問他,那你自己為甚麼不休息,花那麼多體力跟Jenny聊天?他說:『一個年輕女孩離鄉背井多可憐,給人家一點溫暖,妳不要犯刻薄!』」

「菲傭可憐,我就不可憐嗎?他這樣生病,我是甚麼心情?從來不讓人擔心的先生,竟然在最後背叛我,跟年輕的女人要好起來。」

她的話語句句氣憤,卻藏滿了愛。我聽見的是面對離別的無助與恐懼。

她真的認為阿公愛上了菲傭嗎?

「妳也知道,將軍不會這樣的。」

婆婆以沉默回答,她也知道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好生氣。其實是太難過了,心裏成天像被火燒灼般非常疼痛,卻不知抱怨甚麼好。沒辦法抱怨死神,因為它是公平的,每個生命都有盡頭。沒辦法討價還價,因為命運擁有不容商量的權力。婆婆好痛苦,痛苦到生起氣來,氣阿公正在一點一點地離開她,氣相處的時光永遠不夠。氣他不知休息,氣他心地那麼好,到這種時候還在關照別人,讓她更不忍看他病、看他走。

聽了這故事的學生說:「人都快走了,就算真的戀愛,也該由他去吧。」

我想起關於歐康諾的報導。美國史上第一位最高法院的女性大法官珊德拉‧歐康諾,為了照顧罹患失智症的丈夫約翰,在2005年放棄事業,宣布退休。七十七歲的約翰罹患失智症已十七年,他在療養院結識了病友凱伊,立刻陷入愛河。他的兒子說,戀情使約翰像青少年般興奮愉悅,容光煥發,完全揮別剛住院時的沮喪和絕望。

歐康諾並未對丈夫另結新歡發怒,反而為他高興。我在電視上看到她去探望丈夫的畫面。約翰緊握女友的手,併肩坐著,歐康諾在另一張椅子上,微笑地看著他們,聽他們說話,就像一個好朋友前來探訪一對老夫婦那樣。

有人認為約翰已經失智,忘了自己有老婆,所以不算背叛,歐康諾當然沒甚麼好生氣的。但我仍認為這是不容易的。療養院的經理也說,院裡四十八位病患中有三對戀人,並不是每個配偶都能接受這種情況,有人氣憤,有人痛哭不已。

親人因為疾病而慢慢離開的時候,因為失智而漸漸遺忘的時候,家人承受的苦楚是很複雜的。像連續劇中那樣柔順地在愛人懷裏離開,或在最後一秒完成道別,深情凝望著說出「謝謝你」「我走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症狀的折磨常使病人變得煩躁易怒,或是陷入意識混亂的譫妄,不僅無法說出這些令人安定的話,還可能胡言亂語,讓已經很難過的家人更加受傷。

一邊辛苦地照顧病人,一邊壓抑自己的情緒,是難以承受的孤寂。想到將和一生最依賴的、最親密的人分別,這麼大的壓力卻不能像從前那樣與他分享,拼命想珍惜的最後一點時光,其實早已不在手中,病床上的親人如此遙遠,根本來不及準備。

心力交瘁的婆婆把情緒轉移到無辜的菲傭身上,不是無理,卻是無奈。

婆婆,阿公一定也有很多感受,但此刻卻不一定能說出來。站在生命的終點前,他所感受的壓力比任何人都大。或許此刻他無法想像如何面對妻子而不讓情緒潰堤,或許在不會為他哭泣的菲傭面前,他才能暫時放鬆,不需正視那籠罩著全家的巨大陰影。或許他只是要婆婆多休息。

分享有許多形式。婆婆與阿公的最後時光,未必能在談話中度過。但他知道她會說甚麼,她也知道他會回應甚麼。人在最脆弱時刻意逃避的,可能正是他最在乎、最想呵護的人。無言的分享與瞭解,可以比有形的言語更親密。

婆婆回家時已經不生氣了。她想跟先生一起回顧照片,也告訴Jenny更多故事。多年之後,或許有個菲國的孩子,將從Jenny阿嬤口中聽到台灣婆婆和將軍阿公的事。

當所愛之物傾頹

睡夢中被一個聲響擾醒,我起來察看,發現老衣櫃抽屜邊框的一塊木製飾板掉落在地上。

老衣櫃是阿媽的嫁妝,忠實地矗立床畔,伴隨她從二十歲新嫁娘時到九十四歲辭世。好幾次阿媽不捨地看著衣櫃,說:「我走了以後,這就讓妳保管」。

無論阿媽多麼自豪地宣稱這座衣櫃是全實檜木,今年快八十歲的東西終究還是開始出狀況了。看到它美麗的面漆斑駁、飾條脫落,底部結構似乎也在鬆動,難過的感覺如同多年前不得不承認一向硬朗的阿媽體力已開始衰弱一般。

對於生命與老衰的自然律,我們或許可以忘懷或掙扎,企圖將之延後,但最後還是必須謙卑地接受。

「這衫櫥是阮阿爸買的。」生母早逝,繼母經常刁難責打,但父親努力地保護她,在窮困時也堅持讓阿媽接受高等教育。每次看著衣櫃想起疼愛她的阿爸,阿媽的眼眶總會盈滿淚水,即使自己都過九十歲了仍然如此。她常說:「阿爸過世後,有好久我看天空都感覺是暗的。」

看過阿媽對她阿爸這樣長久的傷懷,我早有心理準備,在失去阿媽之後,我也將因她的厚愛而椎心思念,直到自己生命的盡頭。對此我覺得理所當然,也從不期待絲毫逃避。

在醫院看到一位末期癌症的老太太,嚴重的病情使她意識不清,譫妄囈語時,她流著淚,不斷呼喚著「阿媽…阿媽…」。床邊的護士想叫醒她,也喊著「阿媽!阿媽!」。那是一幅讓人難以承受的景象,看一個阿媽在疾苦中喚著她的阿媽。

誰不想永遠像孩子般受人呵護關愛?但成長之路不容人拒絕。

許多失去親人的個案無法承受沈重的痛苦,有人說:「心中忿忿不平,為什麼上蒼要奪走我的親人?」

面對這種無人能免的哀怨和傷慟,需要由生命極限的思考中尋求瞭悟。

所愛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自己的生命也是有限的。很快地,你我也將變老,追隨前輩親人走過的路。就像呼喚著阿媽的阿媽,心中一角還藏著做小女孩時對阿媽的依賴與脆弱,但歲月風霜卻早已使她成為別人眼中的阿媽了。


有首題為「梳妝檯」的歌,說的正是這番心情,而深意的詞境(路寒袖作)和婉約的歌聲(潘麗麗唱)予人一份領悟的慰藉:

「囥佇壁角無人知
七十年的梳妝檯
彼是阿媽的老嫁妝
放捨青春漸漸歹

梳妝檯啊梳妝檯
少年阿媽行出來
頭毛烏金人人愛
啊 每一個人 每一個人
一生攏會水一擺

照出阿媽的時代
圓鏡濛霧若大海
地動變天逐項來
繼續活落上實在

梳妝檯啊梳妝檯
少年阿媽行出來
頭毛烏金人人愛
啊 每一個人 每一個人
一生攏會水一擺」

每個生命都有一天需要交棒,到那時候,快樂和悲傷也都將隨之交接。我們只是用數十年的時間,謙卑地握著長輩透過愛護而傳遞的情感之棒,等著把它交出。這是一份任務,其中有被愛的幸福,也有失落所愛後必然的痛苦。

與其說阿媽要我保管她的嫁妝,不如說她透過這座傳承父愛的衣櫃,在離開之後仍能默默守護著心愛的外孫女。她擔心自己走後,阿爸給的衣櫃沒人照管,更擔心一向以她為故鄉的孫女將失去心靈依靠。從二十年前就重複交代著這件事的阿媽,一面緬懷著父親給予的愛,一面把父親給她的愛轉變為愛下一代的能力。

想必是這樣的實現,讓阿媽得以堅毅承擔失親的痛楚,扛著沈重的情感之棒,度過好幾十年,直到交接方歇。每一個對我們付出愛的時刻,也是她證明父親之愛存在的時刻,那份愛的力量從父親傳到她的身上,再傳出去。

只要她付出著愛,她就彷彿仍被父親愛著。

於是我也相信,為失落所愛而痛苦的時候,能安頓心靈的方式並不是向外索求替代的愛,而是從心裡找出僅餘的能量,哪怕只有一點也好,去付出愛。只有這樣,才能再現曾經獲得的愛。

小心翼翼地在飾板背後塗佈木膠,試圖修復阿媽衣櫃原來的模樣。脫漆的部分使得擦拭非常不易,似乎隨時都會剝下更多的漆片,我只能用軟布輕輕點壓著除去灰塵,想起以前幫阿媽在背部塗抹乳液,觸摸著歲月刻蝕的軀殼,感受她的老衰脆弱,知道自己的成長是用什麼換來的,汗顏無語。

所謂六、七年級以後的人,由於社會風氣轉變,在童年期因為母親有工作或父母離異而由阿媽帶大的變多了。與阿媽的隔代深厚情感彌補了父母力有未逮的部分,讓孩子順利成長。然而,以目前的平均壽命估計,一般由父母帶大的、跟祖父母沒那麼親密的人,多半到五、六十歲、自己的兒女也都長大之後才會經歷喪親,但「阿媽的小孩」卻往往在三十歲左右、甚至更早就必須承受至親辭世的傷慟,有人還在求學,有人還未婚,許多都還沒有孩子,對他們而言失去親密的長輩是難以調適的打擊,偏偏外人又常無法瞭解。


阿媽過世時,好友寄來一首詩,給我莫大的撫慰,轉錄給所有曾失去至親的人: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妳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 是聽妳說的
第二次妳不會曉得 我說也沒用

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迴盪了整整三十年
妳都曉得 我都記得 -- 余光中 母難日」



當所愛之物傾頹,請記得與她們共處時的笑聲,尋找再現那份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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